第7章 墨溺之交
一眾村民聞聽鐵舟先前疾呼「有人溺死」,方才心急火燎地趕來,此刻卻見灘頭二人皆是狼狽,其中一人雖仍在咳嗽,卻顯然已有了生息,不由得面面相覷,皆是滿腹疑團。
鐵舟奔至小平身邊,見他虛弱喘氣,關切之情溢於言表,急問道:「小平,你……你没事吧?」
小平此刻已是精疲力竭,連完整說句話的力氣也無,只能虛弱地點點頭,依舊大口喘著氣。
眾村民見小平無法言語,目光便不約而同地轉向了另一位在場的目擊者——小順。小順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他雖親眼目睹了兄長施救的全過程,卻是全然無法理解那些怪異的舉動。他努力搜尋著自己貧乏的詞彙,絞盡腦汁,終於擠出一句他自認為最合理的解釋:「哥……哥是把……把自己的陽氣……渡給那人了!」
「渡陽氣?!」
在這封閉淳樸的小漁村,「陽氣」乃是人體生命之根本,與健康、精力乃至壽數息息相關,甚至是等同的概念。此刻再觀小平氣息奄奄、彷彿隨時都會傾倒的模樣,與方才那陌生人死氣沉沉的狀態相比,簡直判若兩人。眾人對小順的說法,竟無半分懷疑,甚至無人追問這「渡陽氣」究竟是何等玄妙法門,便已然認定此乃事情的真相。畢竟,除此之外,他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方法能讓一個已然「斷氣」之人起死回生。
鐵舟聽聞小順之言,心中更是困惑與震驚交織。他不信小平有什麼特異的「渡陽氣」之能,即便真有此法,以小平素來孱弱的身子骨,也斷無可能如此行事。但他同樣相信,小順這孩子向來誠實,絕不會無故編造謊言。一時間,他也只能將信將疑。
「鐵舟!這是何方人士?怎會淹成這般模樣!」村長李伯是個年過花甲、身形卻依舊精悍的老者,聲音洪亮。他撥開人群,走到那陌生男子身邊,俯身仔細查看。
「啟稟村長,我也不知曉。」鐵舟簡略地將發現此人的經過述說了一遍,「我和小順、小平途經此地,便見他被海浪沖上了沙灘,那時……已然沒了氣息。」
村民們聞言,再次發出一陣低低的驚呼,望向小平的眼神中,除了原有的憐憫與同情,此刻更多了幾分不可思議與隱隱的敬畏。一個素來體弱多病、藥罐子不離身的少年,居然能將一個溺斃之人從鬼門關拉回來?這簡直是聞所未聞的奇談!
就在眾人議論紛紛之際,那先前一直昏迷不醒的陌生男子,眼睫微顫,緩緩睜開了雙眼。映入他迷濛視野的,是一張張陌生而好奇的面孔,以及頭頂那片剛剛經歷過風暴洗禮、依舊陰沉的天空。他感覺四肢百骸痠軟無力,胸口沉悶如壓巨石,喉間更是火燒火燎般疼痛。體內的靈力,此刻已近乎枯竭,他嘗試運轉平日里早已爛熟於心的功法,卻發覺經脈瘀塞,真氣竟是寸步難行。他依稀記起那滔天的風浪,記起自己被巨力拋出船艙、墜入冰冷怒海的瞬間,腦中依舊有些昏沉刺痛。
「此……此地是……」他沙啞地開口,聲音微弱。
「此乃龍珠島。」村長李伯應道,語氣和緩,「這位小哥,你從何處來?所乘的船隻呢?」
陌生男子掙扎著想要坐起身,然而身體的極度虛弱使得他再度無力地跌回沙灘。「鎮……鎮遠號……」他話語斷斷續續,氣息不穩,「我……我是船上……的……」話未說完,便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嗆出了更多鹹澀的海水。
「鎮遠號?」村民中有人驚呼出聲。鎮遠號雖不常停靠龍珠島,但其作為一艘往來各地的大型商船,在附近海域頗有些名氣。一聽此人來自鎮遠號,眾人對其來歷更添了幾分好奇與揣測。
「此人傷勢沉重,又受了風寒,此地不宜久留。來幾個人,先將他抬回我家中去!」村長見他實在虛弱不堪,當機立斷,立刻吩咐幾名年輕力壯的村民。
「爹,那……我們家……」小順眼見那陌生人已無性命之憂,便又想起自家房屋被毀,今晚尚無著落的窘境。
村長嘆了口氣,拍了拍小順的腦袋:「伯曉得,莫急,莫急。鐵舟家的,你們也先到我那裡去。這場龍風來得兇猛,島上各處都遭了殃,村裡不少人家的屋子都塌了。大夥兒都先到我家,還有幾戶屋子尚算完好的親戚家中擠一擠,待這風雨徹底過去,再一同商議重建之事。」
於是,幾名村民小心翼翼地將那名黑衣青年抬起,眾人簇擁著,一同向村子方向走去。鐵舟則攙扶著已略微恢復些許氣力的小平,小順懂事地跟在父親身後,還不忘幫忙撿拾起一些被海水浸濕、卻勉強尚能使用的家中零碎物件。
回村的路上,觸目所及,皆是災難留下的瘡痍。原本排列整齊的房屋變得殘破不全,漁具、農具散落一地,平日里堅固異常的幾艘大漁船,此刻也被巨浪掀翻在地,底朝上地癱在沙灘上。
小平默默地看著這一切。前世的記憶告訴他,這般程度的破壞,即便只是個與世隔絕的小小島嶼,其重建工作也必將耗費難以估計的時間與精力。他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那些關於建築結構、抗風防震的知識。倘若……倘若他能將這些知識付諸實踐,這個生於斯、養於斯的島嶼,以及島上這些淳樸善良的人們,是不是就能少受一些苦難?
這個念頭,如同一顆深埋的種子,在經歷了生死考驗與目睹了家園殘破之後,在他心底悄然破土,頑強地生根發芽。治癒自身的怪病,頑強地活下去,固然是他當前最為迫切的目標。但倘若能在此基礎上,運用他那份獨特的「遺產」,為這個給予了他第二次生命的家、為這個養育了他十二載的島嶼做些什麼,那麼,這份來之不易的「活著」,其意義似乎也將變得更加豐厚而深遠。
到了村長李伯家中,這裡已然聚集了不少因房屋損毀而無家可歸的村民,以及一些前來幫忙照應的鄉鄰。屋裡屋外,人聲嘈雜,一片忙亂。有人在清掃屋內的積水與淤泥,有人在臨時搭建的灶台旁準備著簡單的熱食,更多的人則聚在一處,憂心忡忡地議論著各家的災情以及後續的生計。
那名獲救的黑衣青年被安置在村長家一間相對僻靜的空屋內,村裡略通醫理的赤腳郎中,正仔細為他檢查著傷勢。小平一家則被安排在堂屋的一處角落暫作歇息。花嫂一邊心疼地用乾爽的布巾擦拭著小平額上滲出的虛汗,一邊低聲埋怨道:「你這痴兒,自個兒的身子都那般模樣了,怎還敢去冒那般大的風險?倘若你再有個三長兩短,教為娘的可怎麼活啊!」
「娘……」小平聲音依舊虛弱,他輕輕握住母親的手,低聲解釋道,「他那時……已然快沒氣了……我瞧見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起……想起自己每次病發時,那種……那種瀕死的無助……」他無法向母親細說前世的種種,更無法解釋那些超越這個時代認知的急救知識,只能用這種含糊其辭的方式,期盼母親能稍作理解。他深知母親的擔憂與後怕,但方才眼睜睜看著一條生命在自己面前即將逝去的瞬間,那種強烈的衝擊與本能的援手之念,讓他根本無法袖手旁觀,縱使可能為此付出難以估量的代價。
鐵舟始終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取過一塊乾布,輕柔地擦拭著小平濕漉漉的頭髮與蒼白的臉頰,動作間充滿了笨拙卻深沉的父愛。他雖然完全不明白小平那些「救人」的法子究竟是何名堂,但他親眼看到了兒子在生死關頭所展現出的那份超乎尋常的鎮定與勇氣,以及那份奮不顧身的善良。他心中湧起一股複雜難言的情緒,既有為人父的驕傲,更有對兒子那孱弱身軀的無盡心疼。這個孩子,身體雖是那般弱不禁風,其內里,卻彷彿寄宿著一個無比強大、又無比柔軟的靈魂。
「對了,爹,」小平緩過一口氣後,突然想起一事,「張叔他……他可還安好?還有他從海裡撈起來的那個……那個『龍宮寶盒』呢?」那是他對外界未知事物好奇心的一個重要寄託,也是他隱隱期盼能從中尋到治病線索的一絲渺茫希望。
鐵舟眉頭緊鎖,沉聲道:「村中遭此大劫,眼下亂作一團,尚未顧得上打探這些。待會兒我去向村長細細問詢一番。」
就在此時,村長李伯領著那位赤腳郎中以及幾名年長的村民走了過來。
「李伯。」鐵舟與花嫂連忙起身。
「鐵舟家的,莫要多禮。」村長擺擺手,目光轉向小平,眼神中帶著幾分審視與探究,「這位小哥的性命算是保住了,只是身子骨虧損得厲害,又受了寒氣侵襲,接下來須得好生調養。小平啊,老朽斗膽問一句,你方才那手『渡陽氣』的法子,可有什麼特別的講究不成?」
小平聞言,心中暗道一聲「來了」,急忙搖手道:「村長伯伯說笑了,小子哪會什麼『渡陽氣』的法子。我……我只是……只是見他口鼻中滿是積水,便幫他清理出來,然後……然後……」他腦中急速思索著措辭,既要合乎情理,又不能暴露太多,「然後便用力按壓他的胸口,刺激他的身體,想讓他把嗆進去的水都吐出來……對!就是這樣,壓一壓心口,拍一拍後背什麼的。」小平心想,反正你們也未曾親眼目睹全部過程,我這番說辭,倒也算不得完全的謊話,至少按壓胸口是實打實做過的。
村長李伯意味深長地望了小平一眼,見他神色坦然,眼神清澈,不像是在刻意隱瞞什麼,便點了點頭,不再深究。但他心裡卻是明鏡似的,此事絕非小平口中所說那般簡單。這孩子自小便與眾不同,聰慧早熟,總愛捧著些不知從何處尋來的殘破竹簡問東問西,所問的問題也往往古怪刁鑽,遠非同齡孩童所能理解。更何況他身上那怪病,發作起來凶險萬分,眼看就要不行了,卻又總能奇蹟般地緩解過來,好起來也快得不可思議。凡此種種,無不透著一股子難以言喻的怪異。
「也罷,」村長不再追問,轉向鐵舟道,「鐵舟,你們一家老小,房屋既已毀損,今夜便先在我這陋舍中歇息。待這場風暴的餘威徹底過去,我們再召集村中各戶,共同商議重建家園之事宜。」
謝過村長的盛情與援手之後,小平尋了個相對乾燥且僻靜的牆角,倚牆緩緩坐下。方才一番施救,早已耗盡了他全部的精力,此刻身體的疲憊感如潮水般洶湧襲來。轉生到這個世界以來,他還從未經歷過如此劇烈的「運動」。
他閉上雙眼,腦海中卻不由自主思考,多年來這感官錯亂的病症他也發現了不少可以利用的,但這症狀時有時無,還不固定,可以說弊遠大於利。他必須,必須盡快找到治癒這身怪病的方法,否則,即便擁有再多前世的智慧與知識,也終究是鏡花水月,隨時可能在這無情的命運面前化為泡影。
而在另一間廂房之內,被安置在簡陋床榻上的墨衣,也在此刻悠悠轉醒。
他緩緩睜開雙眼,銳利的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周遭陌生的環境。這是一間陳設簡單的房間,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草藥氣味。他撐起虛弱不堪的身體,倚靠在冰冷的土牆上,努力回憶著昏迷前發生的一切。他知道自己獲救了,但救他的人是誰?此地又是何處?鎮遠號呢?林叔和其他船員又在何方?
他凝神內視自身,眉頭不由得緊緊蹙起。情況比他預想的還要糟糕。體內的靈力幾乎消耗殆盡,僅餘幾縷微弱的氣息在乾涸的經脈中遊走。經脈本身也因先前強行抵禦風暴之力而受損嚴重,多處呈現瘀塞斷裂之象。這場突如其來的龍風,其威力之強猛,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
「你醒了?」一個略帶蒼老的聲音響起,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位身形瘦小的老者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走了進來,正是先前為他診治的赤腳郎中。
墨衣點了點頭,儘管身處困境,依舊保持著良好的教養,聲音沙啞卻不失禮數地問道:「多謝這位老丈援手。敢問……此地究竟是何所在?晚輩……又是如何獲救的?」
「此乃龍珠島。」赤腳郎中將湯藥遞到他面前,答道,「救你的是個半大娃娃,名喚小平。後生,你可真是命大啊!被海浪沖上這荒灘之時,眼看著就已沒了活氣,是那小平娃娃,據說……是渡了自身的陽氣給你,這才把你從閻王爺手裡又給搶了回來。」
「娃娃?渡陽氣?小平?」墨衣接過湯碗,溫熱的觸感從指尖傳來,讓他略微恢復了些許精神。他細細咀嚼著這幾個字眼,心中卻是波瀾暗湧。他自幼修習玄門正法,對於渡送靈力、傳輸真氣之類的法門自然知之甚詳,卻從未聽聞過凡人之間有何「渡陽氣」的說法。這「陽氣」與他所理解的修真者體內的「純陽之氣」又是否為同一事物?他端起湯碗,緩慢地啜飲著苦澀的湯藥,目光卻在不經意間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精光。「小平」這個名字,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在他記憶的深處激起了圈圈漣漪。他猛然想起,在離開京城之前,忠心的老僕林叔向他稟報龍珠島相關情報時,似乎就曾提及過,那個與六皇子病症極為相似的目標孩童,其名……正是叫做「小平」!
難道……竟是如此巧合?
「多謝老丈告知,亦……多謝那位……小平小兄弟的救命之恩。」墨衣放下湯碗,沉聲說道。他的腦中已然開始飛速地運轉,盤算著接下來的每一步。他必須盡快了解這座島嶼的詳細情況,必須親眼確認那位名叫小平的男孩,是否就是他此行千里迢迢、冒險出海所要尋找的關鍵目標。更為重要的是,他必須想方設法,盡快恢復自身受損的修為,並找到與失散的鎮遠號重新取得聯繫的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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